鲫鱼咸

毕业合唱时会唱的歌

二十岁的时候,我正处在人生最薄的阶段,从任何一个岁数的我中都能轻而易举地凿出那时的样子。然而那一年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全然忘记,一件事情也想不起来,日记里尽记了些晴天阴天雨天,不管哪种天气都很适合睡午觉之类的事情。

不过说起二十岁,我总是想起十一月的北京,我和Q一起去洗澡的夜晚。北方的冬夜和安静毫无关系,呼啸的寒风从入夜一直吹到第二天上早课的路上,每天都要早起几分钟,抹很厚的保湿面霜。而盛大的隆冬里,大学校园是个例外,每晚洗漱时间,澡堂的水蒸气可以溢到整片住宿区,路灯和月亮都像棒棒糖一样融在雾气里,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自己生长了十八年的沿海小城,整个世界像沉在了海底。看不清迎面走来的路人长什么样子,所有人都被简化成了裹着睡衣的大学生,男子全然佝偻着发抖,而女生则背挺得笔直,看上去很骄傲的样子,用毛巾裹着头发,水汽像印度人的蛇一样盘在头顶。雾更浓了。

至于为什么说起二十岁会联想到在这样的夜晚和Q去洗澡,原因尚不明确。那样的冬天不独属于二十岁,我和Q也只搭伴去洗了一回,甚至那一次是不是发生在二十岁也无法确定。我翻看着相册,那一年我去了迪士尼,听了一回音乐节和两场演唱会,刚转了专业和新同学合了不少影,有时站中间,有时蹲在角落,拍过不少课程的PPT,虽然一次也没再回头看过,但我还是能想起当时自己很困,北京的空气一直很干,我就捏捏自己鼻子中部,干燥的鼻腔碰在一起,非常痛。何至于是去洗澡的平常冬夜呢?

我捏捏自己的鼻子。如今的我已经回到了南方的家乡,除了鼻头有些出油以外,鼻腔湿润而健康。


我该问问Q的。你记得我们一起去洗澡的那次吗?啊,好怀念哈哈哈。你记得那是发生在哪一年的事情吗?

很生硬的提问。那个“哈哈哈”是我打完一整句话之后新加上去的。

Q是我的室友,按道理来说,我们一起洗澡的次数应该远远大于一次。不过这其中并没有任何隐情,Q生得漂亮且开朗,很适合笑,笑起来比我好看六百八十倍,性格也好,当我转专业搬到新宿舍的时候,她笑着向我问好,把我介绍给其他人。A和S当然也很好,我们相处融洽,会一起去吃火锅,参观美院的毕业展览。但唯独洗澡这件事情,在我到新宿舍的第一晚,或许是还不熟悉,我不好意思地拒绝了Q叫我和她们一起去洗澡的邀请,随口找的托词是我身上有一片巨型胎记,长得很像鳄鱼,我不想给大家不好的印象。

其实根本没有鳄鱼胎记。不过总之,我在大家的印象里,以“夏天没办法穿膝盖以上的裙子”的人设度过了整个大学生涯。所有人都很照顾我的自尊心,因此我愈发感觉对不起大家。

那年夏天的某次宿舍夜谈,S突然告诉我们,她一早醒来要去徒步,我们问她是香山还是妙峰山,她安静了半轮呼吸左右,然后说,也许是乞力马扎罗山。第二天一早,她的床铺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在桌子前留了一面镜子。我们循着光路追出去,发现在宿舍走廊上的消防栓柜子旁边又是一面镜子,接下来是楼梯间的若干面镜子,宿舍楼前的镜子,把新综合楼光污染巧妙转化的大型镜子,等等。追到学校门口,Q拦下我们,说不必追了。她指指镜子,顺着折射看过去,最新的一面镜子应该走到了三环附近,S在那边朝我们笑笑,说了些什么,但可惜镜子没办法传递声音,口型也猜不出来。她没带手机,没带笔记本电脑,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或许全是镜子。

当晚入睡前,我们看了一眼镜子,S现在已经走到了庞各庄,她朝我们展示自己买到的西瓜,很甜的表情。一天大概走了五十公里的样子。

自那以后,就只有A和Q两个人去洗澡了。A是相当叽叽喳喳的那号人,Q又很适合扮演微笑的倾听者,即便是两个人,应该也不会无聊。每晚她们搭伴出门洗澡的时间里,我都这么安慰自己。

直到十一月的那个夜晚,A很久没回宿舍,Q准备出门洗澡,我看了一眼表,比平时晚了大概半小时,再过一会澡堂就关门了。经历过心理斗争之后,在Q关门之前,我喊她等等,我今天想和她一起去。我有点后悔,怪Q关门要是能再果断一点,我也就没机会开口了。

我们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明明平时我也没这么局促的。走到一半,Q轻轻哼起了歌,那是我们班年底迎新晚会时准备的合唱曲目,Q每次排练都唱得十分认真,我则尽力做到背词。安静的雾隔绝了呼啸的北风,又像海绵一样,把Q哼出来的音符缓慢地吸收在自己笼罩了整片天空的躯体里。

“A不会碰上什么事了吧。”她喃喃道。

“应该不会吧,”我断然开口,“真奇怪,我们连要徒步去乞力马扎罗的人都不担心,但是却担心起偶尔夜不归宿的成年人了。”她轻轻笑了笑,我说,“她要是明早还不回来,我们就去找辅导员。”她点头。我们赤脚穿着拖鞋,踩在地面上一点声音没有,此时我才感觉古怪,明明是冬天,却一点没有冷的感觉,我想起海边的雾,总是起在梅雨季到台风天之间的早晨,遮天蔽日,快到中午才会散去,中学生们揉着惺松的睡眼起来跑早操,雾里的我们像安静的鮟鱇鱼。

她又哼了一遍那首歌,歌名叫什么来着?

我尽力深呼吸,吸进足够多潮湿的空气。我不知道过一会儿要怎么向Q解释自己身上并没有鳄鱼胎记,想必是实话实说,Q是不会因此生气的那种人。尽管知道未来会如何发生,但我依然感到紧张。S走到哪里了呢?


想象中的坦白并没有到来。Q一进澡堂就融化在了厚厚的雾气里,接近门禁时已经没什么人洗澡了,我试着喊了一声Q的名字,然而我的声音也迅速被海绵一般的雾气吸收干净。我看看自己的大腿,没有继续喊下去。

我们回去的时候,A已经关灯躺下。我和Q对视一眼,方才准备蹑手蹑脚放好洗漱用品上床睡觉时,Q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走到A的床前。她缓缓拍着A的被子,没说什么,直到被子那头有了一声轻微的啜泣,Q才停下。直到此时我才后知后觉不对劲,往日最活泼的A竟然反常地早睡,甚至在暖气很足的北京还完全蒙着头。

我叹息一声。

A长长讲了很多,大概是她在学校门口便利店兼职店员时,碰见了那个很有好感的男孩。男孩来买打火机,A觉得他不像抽烟的那种人——大概是生日点蜡烛用的吧——结账时,她试着对男孩说生日快乐。男孩好看地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走出了便利店。A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身影走到门外的黑夜里,好消息是她没错,男孩确实不抽烟,坏消息是,A看到男孩在给一个眼影很重的(大概是A的想象)高挑女孩点烟,随后两个人跨上摩托车,伴随着劣质引擎的轰鸣消失在学校门口的街角。排队的顾客催她时,她才如梦方醒。

据我听来,大概是无疾而终名不正言不顺的一场暗恋。

A和我完全不同,是那种影视剧类型的人,失恋了蒙头苦睡就很影视剧。在影视剧里,我们或许会带她出去玩,吃夜宵,爬山看日出,买第一班火车票去旅游,然而我们是面临门禁的女大学生,我们只能等她像泄气的气球一样讲累了慢慢睡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Q只是很有耐心地听着A那些没有出口的话,时不时点头,从不打哈欠。

我不记得那个二十岁的夜晚是如何结束的了。将来的某一天,我们去便利店买夜谈会吃的薯片时,我发现其实计生用品和打火机是一个柜台的,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我很想拉住A,试图说你看,其实买打火机总好过买别的吧。但最后我忍住了,我知道这是不得体的,这个商品陈列位置的小发现,和大腿根部未曾存在的鳄鱼胎记一样,一同烂在了我的肚子里。


毕业的时候,北京久违地起了雾。Q和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镜子一路从宿舍接到礼堂来,不知道A已经走到了哪里,是亚洲还是非洲,离乞力马扎罗还有多远,但至少已经有时差了,镜子那边的A站在旷野当中,背后是未明的晨光映在湛蓝的湖水里,她笑得比我们谁都开心。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毕业生穿着学士服合唱,我们班的曲目正是多年前迎新晚会时的那首,Q依然唱得很认真,我则一如既往记不住词,一直唱到快结束的时候,我开始想起自己的二十岁,自然而然想起这个夜晚,我才发现当时的Q哼得原来那么动听,于是我也试着扯起嗓子唱起来,然而,歌已经要结束了,没等我唱上两句,就没有我可以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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