鲫鱼咸

土地

2009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在东门城楼下避雨。

 

十点钟出门的时候,正赶上我妈买菜回来,一进门就闷声走进厨房,水龙头哗哗响,也不知道路过客厅的时候有没有看我一眼。我自觉没趣,关掉摇头晃脑的电风扇,世界瞬间安静下来,看向窗外,至少那个时候天气还很晴朗,万里无云的,刺眼的阳光像积雪一样厚厚堆积在地面上,整个世界了无生气。从我爸的抽屉里摸出一盒红双喜,盘算着从家里走到妮妮的小学,一路上起码够抽三根,我出了门。

 

那个时候我刚从北京回来,窝在家里等我哥给我安排工作。妮妮是我哥的女儿,很乖的女孩,文静内秀,去年他们一家三口来北京看奥运,我送给她一套纪念版福娃,她对我说谢谢。在那个炎热的夏季,我每天的日常除了眼瞧着汗水在我的身体表面凝成一层盐膜以外,唯一的职责,就是接妮妮来她奶奶家吃午饭。妮妮一家三口住在河东的恒达时代小区,就在她学校隔壁,据说从家里的阳台就能俯瞰到学校的操场,尽管如此,妮妮还是愿意每天跟着我,跋涉大半个大同,一句话不问,只是拉着我的衣摆跟在后面。我很感谢她,这项职责让我看起来有点用,所以我每天都给她买小布丁吃。

 

大部分没有工作的人,都习惯日上三竿才起床,我在北京最后的三个月也是这样的,时间的分别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意义,我们平等地憎恨每一天。起床也并非健康的自然醒,而是因为肚子,要么是饿了,要么是昨天吃的馆子不新鲜。一天总是从肚子开始,而不是脑子,以至于坐起身来,要花好久去回忆昨天把钥匙和钱包丢到哪里了。

 

回到大同,这里的树比北京还少,天气显得更热了。第一次去接妮妮的时候,前一天晚上我在心里准备了一大段说辞,“你好呀,我去年见过你,又长高了!”“你爸爸工作忙,要小叔来接你去奶奶家吃饭,我们坐公交车吗?”“哎呀,你妈妈在家呀,那我把你送到你家楼下?你一个人会坐电梯吗?”结果第二天,我仍然睡到了中午十一点,等我妈拉开窗帘,我的神思晃荡了好一阵,才胡乱穿好衣服出门。十一点半放学,我踩点赶到,家长们早就把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等内层的家长散尽,我才看到妮妮一个人站在门口,站得笔直,手上拿着德克士发的促销传单。我突然感觉自己昨晚的准备特别幼稚,“你一个人会坐电梯吗?”很弱智的问题,要么提问的人是个弱智,要么是被提问人被当成弱智。我走上前去,直到这个时候才感觉到满背的汗顺着脊沟聚成一股,但并不感觉到热,甚至有一点冷的感觉,大概是苏醒不久,大脑还没恢复正常工作。我朝她点点头,她就跟过来,走在我后面,一句话不说,像是安静的彗尾。那天中午我带她去吃了德克士,花光了我在北京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私人积蓄,回到家我们两个都吃不下饭,被我妈臭骂一顿。从那天起,我就爱上了上午,我开始早起,吃早饭,刷牙洗脸,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刷牙的时候会干呕,去找医生,医生说我是慢性咽炎,我想也是,总不可能是孕吐。上午的时间像是偷来的,汗水还没把我和世界隔绝起来,我每天越来越早出门,到处溜达,总之只要最后到达实验小学就好,提前十五分钟到就能挤进家长最里排,在此之前我临时去趟北京吃份卤煮也没人管。

 

从前在北京,我几乎不吃卤煮,如今倒是拿“卤煮”举起例子来了。我不爱吃卤煮,也回不去北京,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城墙里的旧城兜圈子,一个小时能走两圈。我观察人群,尽管上午的时候根本没什么人,即便有,他们的特征也极其模糊,早上卖菜的老头老太早就像露水一样蒸发了,饭点之前也不会有疲于奔命的上班族和学生回家休息,那我眼前的这些人,骑着自行车从街东头赶到西头,然后在下个拐角消失,是去干什么呢?我分不清,想不清楚,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抽烟。我趁这个时候抽烟,我在心里默默发誓不在妮妮面前吸烟。

 

这天也是,抽完最后一支烟,我朝河东走去,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坦白说炎热的夏季我是喜欢雨的,如果让我出门前提前带伞的话会更喜欢。这雨几乎是凭空产生的,被太阳晒得褪色的蓝天先是像被洇湿的宣纸一样,在头顶某处逐渐暗淡下去,等反应过来那其实是片云之前,它就率先进化成了乌云,顷刻间暴雨如注,雨幕在我眼前像迁徙的非洲野牛一样朝我涌来。我愣在原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迎着雨幕奔去。一般来说,遇上这样的情况,上策应该是拔腿往回跑,而非一头扎进雨里。然而后悔是没有用的,雨已然将我团团围住,沾了土气的水雾让我睁不开眼,环视四周,眼前是一片旷野,离我最近的建筑物是东门城楼,只有那里足以为我挡雨。我默默朝门楼下跑去。这算不算情绪稳定的表现呢?我不知道,在我丢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哥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我总是跟他说我很好,语气淡淡的,叫他别担心。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不再拥有激烈的情绪了。我并不想骗我哥,他对我很好,我只是在骗自己。当我回到大同的时候,他向我们的妈妈保证,他能把我带进他的单位去,他在物价局工作,我甚至连物价局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忙,只有周末会带着妮妮和她的妈妈来家里吃饭。我喜欢上午,但是不喜欢周末,因为周末的时候我不得不和哥哥对视,我总是怀疑在他眼里,我的头顶会浮现一串数字,随着市场波动,经过局里开会讨论,审批盖章,打上一个价码。尽管我清楚,我哥对我毫无成见,我只是对自己有成见。

 

宽广的城门下面,除了我还有一个老头,背弓成夸张的虾状,分不清他到底是站着还是倚着,头发花白,眉毛也是白的。然而我说过了,上午的人不具备典型的特征,这老头也不例外——尽管乍一瞧这老头应该是个一辈子生长在大同的本地老人,但是他头发极长,眉毛更是长得反常,几乎能充当睫毛的作用。在一般印象里,年老的人不太愿意留长发。

 

雨没停的意思。

 

我百无聊赖地看雨沿着屋檐聚成水帘,看一眼手表,我还可以容忍这雨再下半个小时。我很想再抽一支烟,只是不知道这老头介不介意。我取出一支绿箭嚼着,这是妮妮教我的,当时我哥劝我戒烟,吸烟对我的咽炎康复来说并不友好,他叫妮妮递给我一支口香糖,妮妮说,她爸爸当时就是这么戒烟的。那时我收下口香糖,但说不出谢谢来。

 

“难办啊。”

 

“难办啊。”我本以为那老头是在自言自语,待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发现他是在对我说。我想问有什么可以帮他的,事实上我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陌生人并不打算客气,哪怕他是个老人,但话一开口,却吐出一句“请问什么事”,我可以不说请问的。老头夸我有礼貌,想是绿箭的功劳,让我的口气没那么咄咄逼人。我清了清喉咙,说:“你说‘难办’,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他却低下头嘿嘿笑了起来,像个不小心考了第二的小学生,在等家里人高兴地骂他为什么没考第一。我感到莫名其妙。嘴里的糖渐渐没了味道,变成一块糟糕的橡皮,我吐到地上,想了想,取出一根烟,叼在了嘴里。

 

“没事的。雨马上要停了。”我也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老人先是沉默片刻,随后缓慢地蹲下去,把我吐掉的口香糖捡了起来,捏在指尖凝视着。我不由地后退半步,分不清这老人是极端的环保主义者,还是质朴的神经病,总之不论哪种,都应该敬而远之。我更加想雨停了。

 

然而老人并没有在意我的反应,自顾自把口香糖揣进兜里,说:“雨不会停。”语气里似乎还很不好意思。雨不会停了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更快,从小我们大同的孩子就接受教育,下雨天尽量不要淋雨,否则等雨水干了会发现自己一身的煤黑。雨对我们来说意义仅限于此,这里的每场雨还没渗到农作物根系,就会被雨后变本加厉的太阳蒸发殆尽,没有人会特意期待一场雨,雨来了就等它结束,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等烟燃尽,天色越来越暗,几近黄昏的光景。我猜我赶不上去接妮妮了,事实上我完全能掏出手机,我能给我爸打电话,叫他下班的时候开车捎上妮妮,我能给我哥打电话,让他今天中午辛苦一点,回家接一下妮妮。但我就是做不到。我不愿意麻烦别人,我心里唯一一点的侥幸支撑着我不去打这个电话,我想妮妮在看不见我的情况下,应该会自行回家,不管是坐公交车来奶奶家,还是走路回自己的家,反正她家就在学校隔壁。我心底生出一阵邪火,把烟头恶狠狠地碾在脚下。

 

老人还是默默低头捡起了烟屁股,向我谄媚地低头笑笑,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重复一遍。尽管我很烦躁,但看到老人一脸的堆笑,我也不好发作。我以为他想借支烟,于是递给他一根。只见他的眉头皱成小篆笔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才颤颤巍巍地接过我递的烟,我帮他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是调动了横膈膜的吸法,只有小孩子才这么抽烟。他想对我道谢,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唾沫星子和尼古丁夹在一起飞溅,我伸出手,迟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背。等他平稳了呼吸,还是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摆摆手,叫他不必在意。

 

“早知道您第一次抽烟,我就不教坏您了。”这话倒是发自肺腑。没时间了,我也不再想和这位老人纠缠,说完这句话我就打算冲进雨里,一路跑到小学门口。在我说出“那么再会”之前,老人慢悠悠地说着:“哪里哪里,小老都几百年没抽烟喽,没想到人间的烟都这么方便了,用纸一卷就能抽。”我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仔细端详他身上的穿着,据说老年痴呆的家人都会在病人身上挂一块显眼的盘子,标明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然而老人身上丝毫没有这样的东西。“您家住哪?”我试着问道,“您记得家里人的电话号码吗?我送您回去。”老人已经熟悉了尼古丁,已经不再持续咳嗽。他说自己住四牌楼附近,他腿脚不好,花了好久才走来,讨好地跟我商量着别送他回去,等事办完他自己回去就行。

 

“四牌楼?”四牌楼就是旧城的中心区域,一个十字路口,四条主干道在此交汇,分别建有四个牌坊,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延伸出去,可惜早年间拆掉了。

 

“哎呀呀,哈哈,年轻人可能不知道四牌楼了,”老人掏出一面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水滴,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早年四牌楼是洪武年间建成的,小老从前是那里的土地,后来打仗,没人种地,小老的庙就荒了。”

 

“土地……你是土地公?”

 

“正是。”

 

我忽然冷笑一声,来了兴致,说:“那你见过孙悟空吗?”

 

土地眼神锐利了那么一刹那,随后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的状态。他说:“哪里的话,大圣去的是西边,小老自然是没见过的。”

 

“你既然是神仙,那能帮我实现愿望吗?”我拿他打趣。没想到土地居然当了真,“但说无妨,”他的神态多少有点窘迫,“小老没了供奉,法力有限,但一定尽力,就当为了把你困在雨里这桩琐事赔礼!”

 

“我要雨停。”

 

土地尴尬地笑着,摇摇头。

 

“我要世界和平。”

 

土地说这件事让他回去跟其它辖区的土地商量一下。

 

“我要治好咽炎。”

 

土地说这件事情包在他身上,随后用手杖敲了敲地面。他似乎是认真的,得意地看着我,笑容像新月一样浮在他的嘴角,我认得出之前的笑都是堆笑,现在的笑才是真的笑容。我竟然真的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世界和平都是可以商榷的事情,但是雨停却不行?”我好奇地问道。土地说因为业绩不好,自己本来都被玉帝办了退休,后来大同市兴修古城,土地庙又被重建起来,于是自己才被人间返聘。对于神仙来说,香火越胜,能力越大,现代人没什么人种地了,即便种地也不会再向神仙祈求风调雨顺,他的小庙门可罗雀。直到有一天,一个双眼发红的女人跪在他的神像前,说自己的小院是祖父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她不希望被拆掉,于是向土地公祈祷。“小老太老了,能力有限,又只能在泥土上施法,对于你们用清灰制成的坚硬地面,小老鞭长莫及。”他看上去像在表达歉意一样,我忍不住去想,在那之前,一个小女孩向他祈求能吃无穷无尽免费的德克士手枪腿,然后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请他保佑能找到体面的工作,然而面对这些祈祷他都无能为力,无论德克士还是体面的办公室,都不筑在泥土之上。我略略放软了声音说:“不容易。不过我在物价局上班,以后我把土地庙的门票定得高点,这样你就有赚头了。”其实我还没在物价局上班。

 

土地依然是嘿嘿地笑着,我很确信他并不明白什么是物价局,他完全忽略了我的提议,继续向我道歉:“虽说下雨把你困在这里很对不住,但小老实在没有别的办法。那女子的小院就在墙根底下,好容易等到附近土木兴修,听闻消息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调来一场大雨。只要雨不停,施工就无法为继,女人的小院就保住了。”我赞他手段高明,当然是客套性质的。

 

看来雨是不会停了。

 

看一眼手表,已经是十一点一刻,一时间,我竟想勒令眼前的土地叫雨停住,我才不管什么祈福,我只知道我马上要赶不上接妮妮了。但我最终还是没能发狠,我的人生已经出了太多差错,没接上妮妮实在算不上什么显眼的纰漏,我妈还是会像看碍眼的旧家具一样看着我,程度并不会有什么增减。土地仍然在凝视着眼前的水帘,我想自己大概是在做好人好事,尽管代价不是我付出的,而是妮妮付出的。她会在小学门口等多久呢?

 

“对不住了,老头,我是说,老人家。你的故事很有意思,不过我实在赶时间,我们以后有缘再聊。”说罢,我冲进雨里。

 

等我冲到学校门口,早就没什么人了。我很想揪住保安的衣领问他妮妮去哪儿了,但也只是想想。我湿漉漉地坐上公交车,脑筋里想着这个故事,我想向妮妮道歉,不知道跟她讲这个故事她会不会相信。土地说得对,除了那片被刨开路面的拆迁区域,其他地方都是艳阳高照,等我恍惚地垂着肩膀下车,身上早就干透了,只是裸露的皮肤表面和衣领上都沾了煤灰,我心想又要挨骂了,和小时候相比,我毫无长进。

 

然而令我惊讶的是,我一下车,就看到妮妮站在路边,确切地说,是站在行道树下,我问她在这里干什么,她说在等我。躲在行道树下遮阳,这很好理解,然而当我低头看到妮妮脚下松软的泥土时,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妮妮没有问我怎么没去接她,我也没问她是怎么一个人回来的,她像往常一样跟在我后面,我准备的故事也就没用派得上用场,一如我第一天去接她时一样。

 

那天之后,我依然在刷牙时干呕,兴许是洗手间铺着地板砖的缘故。后来我们家也被划在了整修范围,一家人开心地搬到河东的高层小区去住,偶尔回旧城办事的时候,我总会在城墙上远眺,无论是我们从前住的单位家属楼,还是像掌纹一样密密堆叠的平房小院,都统一被檐牙高啄的青瓦房取代,高高看过去,漂亮极了。


评论
热度(7)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关于我

© 鲫鱼咸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