鲫鱼咸

看不见的水鸟

尽管明子努力用手掌遮住手机扬声器的位置,从那里宣泄出来的声音依然泥鳅一样混入了酒吧嘈杂的背景音里,她茫然地应了一阵,嘟嘟两声之后,明子知道渡边一定又是没好气地挂掉了电话。

 

在一旁来回踱步的老板时不时看一眼手表,眼见明子把手机往桌子上一甩,他就冲了过来。事实上他已经计算过了,如果算上周末高峰期的等待时间,最晚的一趟出租车在三刻钟之后出发也来得及,琴房大楼在银座,离酒吧尚有一段路途,明子有充足的时间在车上打盹。只要赶在十一点之前抵达琴房大楼就可以了。

 

但是他依然表现出时间紧迫的样子,他不希望留太多的时间交给明子犹豫。

 

“老板,现在已经不是我需要补觉的问题了,”明子扬扬手机说。“你也看到了,我可能必须得安抚一下渡边。”她补充道。

 

正当老板开始他又一轮车轱辘话时,渡边的sns发来消息,叫明子拍一张居酒屋老板的照片,明子感到一阵眩晕,后悔刚刚自己编的愚蠢借口,说自己在公寓楼下吃豚骨拉面,马上回去。她呼出键盘,手指盘旋在屏幕上不知道说些什么时,渡边紧接着又发来一张照片,是他那双骨节嶙峋的手,摆成了一个愚蠢而扭曲的姿势。他解释道,如果可以的话,请拜托老板也做出这个手势。

 

她自觉有一点崩溃,把脸埋在手掌里,老板还在喋喋不休。她干脆冲出了酒吧,三月的东京夜晚催得她一激灵,她稍微裹紧了毛衣,蹲在行道树下。

 

明子大致把世上的男人分为两种,自负者必然妒忌,愚钝者必然吵闹,大部分时间两种人都相处融洽,除非他们有什么必须要的东西,就像飞蛾眼里的篝火,或是八岁的孩子撞上了心仪的玩具店,本性顷刻暴露无遗。这是他们无法控制的。在她来到东京以后,她总会对遇到的男人默默归类,其意也无关高高在上的审视,只是在比如今晚这样的情况之下,给予自己理智的拴绳。

 

回过神来,老板已经站在她身边。见明子扭头看了自己,他把明子的风衣披在她身上,随后扬手叫了出租车,把明子和明子的帆布包全部丢到后座上。沉默持续有顷,老板把写有琴房大楼地址的便签交给司机,并预付了车款。出租车迅速消失在街角,他确认了一眼时间,离预约的十一点钟还有一个小时有余。

 

“一定要是琴房大楼吗?”出租车司机听后座的少女喃喃道,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送她上车的男人说。

 

明子嘱托司机路过居酒屋的时候停一下,除此之外的路途她都闭着眼睛侧躺着,摇摇晃晃。

 

.

 

鸟居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她微微鞠躬说:“久等了。”

 

明子鞠躬的片刻迅速打量了鸟居的模样,从外观上来看鸟居恐怕要比自己年长,眼角由于总是笑眯眯的已经沁出了细纹,和微弓的背一起透露着鸟居随和的天性。这是明子身为援交女的第三年,也是她大学第三年,运气好的话明年就能还清老板的贷款,三年的兼职生涯让她已经足够老成,能够根据对方的性格针对性服务,节省力气,又能赚到额外小费。

 

鸟居摇摇头表示不必介意,侧身将明子迎进大楼。明子拉起毛衣的高领遮住面颊,眼神在室内四处扫视。正值大学爱乐乐团演出排练,中厅里暂歇的学生们怀抱着自己的乐器各自聚成三四人的小团体聊天,明子眼神与学生们的眼神接触以后,又总会迅速跳开。一直走到电梯里,她才把衣领放下,长舒一口气。她拿出手机,聊天框里上一条消息还是半个小时前她拜托居酒屋老板摆出奇怪姿势的照片,为了避免被当成疯子她还真的买了一碗豚骨拉面,她苦笑如此一来也不算欺骗了吧。不过那一餐吃得很急,快到十点半的时候老板发来消息,问她是不是已经抵达,她只能狼吞虎咽,溏心蛋都没和豚骨汤拌开就囫囵吞下。实在是罪过。

 

明子没有注意到鸟居一副想开口的样子,但总归鸟居一句话也没说。

 

鸟居在他的卧室寻找着久久不曾用过的高脚杯,任明子在客厅梭巡。客厅面积不大,可见的墙体都摆了书架,不过书并不多,大部分是黑胶和DVD。她抽出几张自己熟识的摇滚乐浏览,不过大多都是爵士乐,渡边在他们共租的公寓里常听,大多都是DVD,在渡边生日时她送过一张黑胶唱片,她确也不懂,随手在店里挑的,渡边感激了很久。

 

“鸟居先生,是这里的管理人员吗?”

 

迟迟才从卧室传来应声,随后鸟居急冲冲返回客厅,把方才找到的一只高脚杯放在唱片机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只顾着找酒杯了,”他放下唱针,熟悉的声音潺潺从音箱里流出,“我曾经是大学音乐学院的小提琴老师,不过,手受伤了以后就在这里养老咯。”

 

“哦。”明子不置可否。她深知对待如此温吞的人不必认真地找什么话题。不过她知道了鸟居是小提琴手。

 

“那我可能曾经听到过鸟居先生的演奏喔。”

 

“明子小姐曾经听过我的演奏?”鸟居没找到另一个高脚杯,只得从冰箱里暂时拿来威士忌杯充数。

 

“或许您认识渡边吗,渡边彻,他可能是你们乐团的学生。”

 

“可能我退出得较早?渡边先生,恕我好像从没听过。”

 

明子对此不做表示,只是眯细双眼,手指划过书架上陈列着的CD盒。

 

醒酒器倒是早就准备好了,摆在厨房和客厅之间隔断的吧台上。鸟居多少有点单线程,自顾自地开始准备酒器,不再搭话。他满怀期待地凝视着醒酒器里红酒和空气接触的表面,想象着那里正在发生的奇妙反应,他缓缓吸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忘了什么,转身又从冰箱取出牛奶,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明子小姐喝得来酒吗?”

 

明子并没有应声。微波炉的低鸣混在唱片机里流淌而出的低音提琴中,如同夜深人静时的耳鸣。等到鸟居找到她时,才发现她已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耳朵里塞着airpods,对着手机不知道什么东西傻笑。

 

见鸟居先生来了,明子卸下耳机,问道:“鸟居先生还在忙什么?还是说你习惯躺在我的这一边?”

 

“我是想我们可以喝一点酒……”

 

“现在唱片机放的是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吗?老实说,我也只能听出这个。”明子打断鸟居的话,草草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眼神又落日一样缓慢而平滑地移到手机屏幕上,耳机也被重新塞回了耳朵里。

 

.

 

半梦半醒之间,鸟居感到一阵凉意从脸上拂过,周身像是被巨大的水母轻轻亲吻着。他揉揉眼睛,发现明子正靠在窗前,一盏灯都没开,窗外紫色的夜光给明子的侧面打上暧昧的轮廓。

 

这一刻鸟居感觉到无比幸福。他深知这不是梦,但又明确知道眼前这一切将会迅速混杂在梦境混沌的漩涡里,在明天清醒时大概只能打捞到吉光片羽,但毫无疑问此时此刻被凉风笼罩的他是幸福的。

 

他想起自己的姐姐,那是她十五岁那年从新进的高中放学回来的第一天,跟父母打过招呼以后就脱掉了衣服,制服和内衣全部脱掉了,整齐地摆在床边地毯,似乎是守候着她第二天的穿着。随后姐姐陷入久睡。是太累了吗?第一天谁都会不适应的吧,就叫她睡吧!晚饭时间爸爸妈妈弟弟全都没想叫醒她。于是姐姐睡到了第二天,姐姐的闹钟没响,第三天第四天,是嗜睡症吗?姐弟俩的父母商量着,家里来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带着睡了一个月两个月的姐姐去见了很多不认识的医院或是研究所,三个月四个月,半年,樱花又开了,一年两年,鸟居再也没听过姐姐闹铃那首歌,他为此学了音乐,尝试隔着记忆的薄纱重新谱出那首歌的曲子。十几年过去了,姐姐就一直躺在家里那张小床上,像是旧家具一样。

 

姐姐会和鸟居一样做如此的梦吗。

 

.

 

第二天一早,明子并没能离开琴房大楼。鸟居告诉她大楼的门卫人员昨天习惯性锁上所有出入口的门之后,开始休自己攒了五年的年假,此刻已经在塞班岛上喂海豚了。

 

也就是说,明子和鸟居、所有排练的校爱乐乐团乐手、陪同乐手的恋人们、勤杂人员和保卫人员,都要被封锁在这栋楼里度过一个月的时间。

 

上午的时间非常混乱,有些人尝试和外界沟通,希望通过窗户能送来足够一个月食用的便当和饮用水,行事游刃有余的人甚至可以搞来鲜牛奶,有些人则没那么实用主义,他们纷纷从琴房取出乐器,把中厅改造成了一个爵士酒吧,音乐从楼下飘来,海绵一样托起了整栋大楼。更多人看着窗外,眼神像是被困的苍蝇,来回乱撞却无法冲破那层唾手可得的透明。

 

明子拿出手机检查有没有新的消息,她点开渡边的对话框,上一条消息是渡边凌晨三点钟发来的emoji,作为对那张居酒屋老板照片的回应。她重新点开那张照片,尝试着回味昨天拉面的味道。下次再吃就是一个月以后喽。

 

很奇怪,明子并不焦虑怎么解释接下来一个月的失踪,毕竟渡边连一晚上的失踪都接受不了。此时此刻,她更焦虑的是要过很久才能吃到的拉面。

 

但好在渡边并没有给她发送新的消息。

 

早饭是昨晚没喝的牛奶。白天客厅的景观和晚上还是有差异的,拉起百叶窗,透亮的晨光打在满满一书架CD盒的塑料外壳上,显得波光粼粼,整个室内被打得极为通透。明子注意到书架正中一片镂空其实摆了一张合影,可以看出有些年头了,饱和度比较高的地方被阳光晒蜕了一层颜色,她悬空指着照片里一个西瓜头的小男孩,问道:“这是,鸟居先生吗。”

 

一般情况下,有人凝视着那张合影时鸟居总会感到紧张,很难做出深思熟虑的礼貌回应,倒不是小时候的样子实在难堪,而是他知道大家总会接着他的回答去指下一个人,他的姐姐。他也不能明确过了这么久,自己对于姐姐的感情,因为她随时可能会醒来似的,他只能对于这十几年来的变化充耳不闻。

 

“是的——”

 

“那旁边这个女孩子,想必是鸟居先生的姐姐吧。”

 

“是的。”鸟居对这个意料之中的提问,竟然多少有点释然。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你不觉得……”他尽力让自己的提问中立客观,不带感情,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难问出来,话到嘴边不经过声带就直接原路返回到了脑子里,只在脑海里不断回响没问出的那个提问。

 

他偶然在朋友的酒吧看见了明子,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灵魂被击中的感觉,仿佛目击停滞的星星再一次划过夜空,属于姐姐的命运倘若被时间交还,如果能够在清醒中按时长大的话姐姐一定就是眼前这个女孩的样子。

 

他跟朋友恳求,希望能把明子请回家里,希望能重演一次鸟居家十几年前停滞的晚餐。

 

“我觉得她很漂亮。”

 

.

 

下午的时候鸟居叫她下楼散散步,正赶上学生们挤在窗前,明子把毛衣领拉到脸颊,也跟着鸟居凑了上去。这扇窗户正对着学校的人工湖,正值初春,河津樱夹杂在萧瑟的芦苇荡里,西斜的日光像是春风一般柔和地洒在粉红和草绿之间,阑珊的光影像是人工湖中某一簇涟漪在岸上的延伸。

 

鸟居告诉她学生们在湖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只翠鸟。

 

所有学生都在如痴如醉地观察着翠鸟,不时还伴随着翠鸟的行为发出一声或高或低的惊呼,看呐,它在喝水,看呐,它在捕鱼,翠鸟一身亮蓝色的羽毛,像是蓝宝石一样卧在樱花的簇拥之中,衬得连柔和的樱都像是粉水晶一般耀眼了。

 

夕阳很快被黑暗的洪流吞噬,学生们失去了视野,重新回到中厅开始演奏晚间时段的歌单。明子其实一整个下午都没能在学生们齐射的视线中发现那只翠鸟,但她谁都没说。

 

.

 

看罢翠鸟以后,明子直接返回了鸟居的卧室,她检查了一下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渡边发来了一条语音消息,说自己的学校出了点问题,可能要拥有一个月左右的假期了,两个人是不是趁着春天去哪里散散步呢?

 

明子只是笑笑。她唯一能明确的是,好在认床这个症状只持续第一天,作为一个认床的援交女,她能久违地睡一个月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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